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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第三十二章


今晚的几场戏拍完后已经接近凌晨了,陈絮端着一碗米粉跟杭杨一起上了房车:“小杭老师,这是m市特色小吃,你尝尝?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只摇摇头,闭上眼睛,头靠在座椅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妆造的原因,他脸色极其苍白,再加上人又瘦削,套在宽大的古装里静悄悄躺在座椅,让人看着心惊胆战,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碎掉。

        陈絮看着这位漂亮的瓷娃娃心里越来越慌,她端着一碗米粉,声音都不敢太大了:“小杭老师?吃两口吧!本来工作量就大,哪能老这么饿着,身体撑不住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终于出了点声息,他头微微动了动:“你吃了吧,我明晚一定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絮还想再劝,被杭杨温声打断:“不好意思,我稍微休息一会儿,麻烦你到宾馆的时候叫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因为他声音里的疲惫太明显,陈絮没再忍心把他硬喊起来,只点点头: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实话杭杨演得不仅不算差,吐字清晰、情绪到位,放在同龄演员里已经算得上佼佼者,更别说还是“第一次”正式演戏,在他人眼里可以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。但在这个剧组里,在周围一圈神级大佬的情况下,“中上”和“不错”就不代表褒义了,甚至是一种罪过。

        陈絮把杭杨送回房间后,又忧心忡忡嘱咐了几遍,给他倒了热水,才先一步回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已经大半夜了,剧组的人都急赶着回去休息,不一会儿走廊里就没了多少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啪嗒”一声响,杭杨的房门突然轻轻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换衣服,也没从电梯下楼,而是走向了安全出口,一身青袍像一只玲珑的小雀,脚步匆匆往楼下走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一个人走到宾馆的后花园,他在一簇灌木后面慢慢盘坐下来,盯着不远处的一盏路灯沉默地看了会儿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然后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大的“卧槽”吓了一跳!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浑身一震,几乎条件反射蹦了起来,回过头才发现一个体型魁梧的肌肉男正站在自己背后瑟瑟发抖——这不是林淮吗?!

        “林……教练?”杭杨稍偏过头,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到他的声音,林淮才慢慢把三魂七魄扯回来,声音还抖着,甚至破了几次音:“杭、杭杨?诶呦我的老天爷,你大半夜蹲这儿干什么,衣服也不换换,你、你知道自己多吓人吗!”

        看得出他吓得不轻,竟还有点说不出的娇俏?!

        杭杨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反差萌,索性收回目光,像刚刚一样抱住双腿,又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小的“蛋”:“我来这儿……想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常人想事情来这儿?

        林淮眼神活像见了鬼,他再三确认这个人确实是杭杨,而且有影子、有气息、有温度,才哆嗦着在他旁边坐下:“我、我腿麻了,歇会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和平日里周到的礼貌不同,杭杨今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,“嗯”都没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淮这才“敏锐”地意识到:这孩子有心事啊!

        他咳了声,开始自说自话地引出话题:“我刚被路导抓过去干了一天的苦力,你们剧组真离谱,怎么就突然换日程啊,这不难为社畜吗?都没人骂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稍抬起头:“副导演有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又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淮在心里磨牙,一边默念“这是过去的金主爸爸,也很可能是未来的金主爸爸”,继续说:“我本来前你进组以后就该走了,结果剧组给我开的酒店不知道为什么续到了今天,我一想,这么好的酒店可不能浪费啊!谁知道就多住两天还得多干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可算没白啰嗦,总算是听到了一声轻笑,杭杨微微扬起埋进臂弯里的脸:“娱乐圈里的人要是像你人设这么稳固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淮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小兔崽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又在心里磨了磨牙,顺着稍稍打开的话头问了下去:“心情不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数秒的停顿后,杭杨终于有了动作,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,透过指缝去看那盏昏黄的路灯——现在是冬天,那灯周围连只飞蛾都没有,更显得寂寥:“不是心情不好,是对自己有点失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?”林淮一愣,“不是,我今儿晚上收工的时候还听两个工作人员私底下夸你,一会儿说你能吃苦,一会儿说你演得好。人家可说了啊,这么多年,第一天在路导手底下不挨骂的新人,你算头一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又沉默了一会儿:“不是不好,是不够好。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我空降男二,不是为了一个‘还算不错’的叶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——?”林淮一瞬间呆住了,他不是很能理解这种苛刻的自我要求标准,这不纯属跟自己过不去吗!

        两人对着沉默了一会儿,还是林淮轻咳了一声,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你肯定不知道,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,就感觉温室里的娇公子哥儿一个,白白净净跟那个那个、刚出生的奶猫儿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小声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淮磕巴了一下,跟没听到一样继续说:“但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,关键是吃了苦也不跟别人抱怨,完全看不出来是宝贝大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每天训练完累个半死还非要去看你哥演戏,有时候片场没坐的地方,你一站就是几小时,腿麻了就靠着柱子站,也不吭声,”林淮的眼神越来越温和,跟他魁梧的身材一对比,真有点“铁汉柔情”那意思,“刚跟剧组小王聊天,说你拍挨打戏也是,一点不含糊,他在旁边光是看着都害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按我的经验啊,像你这么肯下功夫的人,想做的事一定能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愣了一下,他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沉默的努力会被这么多人看到,这么说来也是……好像刚进组两天,周围大部分工作人员对他这个“空降兵”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再说啊!”林淮手往后一撑,头仰起来,语气加重了点,“你怎么就……想得这么周到呢?谁要你活得这么小心翼翼、面面俱到呢?还‘路导顶着这么大的压力让你空降男二不是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叶璋’,不是啊,我可敞开了说!这是他导演该考虑到的事,他凭什么要求你一个新人演得跟杭修途一样好啊?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两手“啪”一拍,越说越义愤填膺:“这不离谱吗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再说你也太自觉了,他都没明说的标准,你非要这么来要求自己,你累不累啊——诶呦卧槽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突然一嗓子喊出来,又吓了杭杨一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、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。”杭杨被他喊得呼吸一滞,一手按住太阳穴摇了摇头,心砰砰地乱跳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淮说话突然有点微妙地结巴:“没、没事,我看错了,那什么,我腿坐麻了,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话音还没落,人就火速爬了起来,“噌噌”往后面小跑了几步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愣了一下,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怪,小声自言自语:“怎么跟有人赶他走似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周围迅速没了声音,杭杨又把脸埋进了臂弯里,12月晚上的风实在算不得温和,带着寒意的空气刺得杭杨裸|露在外的皮肤一阵阵地生理性颤栗,但他就是不想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能只过了不到几分钟,杭杨又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,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,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盘腿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么快。”杭杨头没抬起来,声音有点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和林淮平日里罗里吧嗦的风格不同,他只听到一声简短的“嗯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沉默了几秒,仰起脸:“你刚说路导不该拿我哥的标准来要求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顿了一下:“不是这样,是我要这样要求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哗啦”旁边突然传来点声响,估计是林淮被这句大言不惭的宣言惊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必须演好叶璋,我带着这样的想法、决意还有勇气走过去,”杭杨偏过头,声音轻下来,“但和我哥对视的那一瞬我就明白了,现在的我根本做不到那么完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旁边人依然没给回应,但杭杨好像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倾诉欲,他继续说下去,乍一听语气理性,但又充满了飞蛾扑火般的炽烈:“我、达不到那个技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我还是要演出来最完美的叶璋,不只是演给路导看,是给每个……在听到我名字后会发出质疑的观众,”他手不自觉地紧紧掐住了手边的一片草叶,“还是给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有现在的杭修途不具备的‘武器’吗?”他微微偏过头,小小的背影看着竟有种一腔孤勇的味道,“我想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时间倒回到半小时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收工的片场,路导还在对着监视器一遍遍看回放,眉头锁得极紧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站在旁边,看起来并没有回去的打算,数分钟的沉默后,他先开口说了话:“其实杭杨演得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为了一个‘还算不错的叶璋’才费这么大劲把你弟弟拉来的吗?”路丘一记眼刀甩了过去,“今天他的表演,对,该哭的时候哭、该笑的时候笑,这不就行活儿吗?那我从适龄的漂亮男演员里面随便拉一个来,调|教调|教,都能演个差不多,我为什么非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‘杭杨’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手在桌子上“砰砰”地拍:“我是要他来成全一个独一无二的叶璋!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皱起眉:“他的形象气质很符合人物形象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!他的形象气质明明那么符合,孩子人也有灵气,这都是加分项,但就唯独缺少一点东西、一点最重要的东西,”路丘双眼紧紧盯着杭修途,“他现在还没当自己是叶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什么意思?”杭修途脸色一点点沉下来,露出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,“那你下一步呢?是不是要劝他在戏外也持续演绎叶璋?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没说话,但沉默能说明很多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浑身气压暴涨,他身上漆黑的长袍还没换下来,更显得压迫感十足:“这不可能,你想都别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杭杨本人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才是他的王牌,特别是对悲剧,”路丘语速越说越快,“我本来以为他一进组就能展现出来,现在发现似乎并不是,他需要一点引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几乎气笑了:“文渊老师刚帮他调整过来一点这个毛病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毛病?”路丘也一拍桌子站起来,两人剑拔弩张,“你告诉我体验派的演绎法是毛病?你小子有本事直接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[1]当面去说啊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体验派就是技术达不到的情况下,透支身心去演绎角色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!业界还没争出个所以然的东西,你倒是在这儿言之凿凿?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又一拍桌子:“我倒是让你按体验派的方法来演,你演得出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被一下子哽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就是天赋!这他妈就是天赋!”路丘把旁边可怜的小木桌拍得震天响,“还什么‘技术达不到’……老子还嫌弃你演戏匠气有余、灵气不足呢!就你这几年的角色,是,技术是牛逼是到了极点,你小子算是把“方法派”玩明白了,但你还知道‘创造性’这三个字怎么写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《执华盖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,一个演员一辈子能在这样的剧组里演出一个那么有魅力、那么不一样的角色,这他妈叫机缘!”路丘越说越咬牙切齿,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,“你以为你在干嘛?你在抹杀一个演员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!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对着杭修途持续输出,嘴活像一柄持续扫射的机关枪,但杭修途却渐渐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相反,他突然想起来杭杨那张泪流满面的脸,想起来他拼命恳求自己,想要出演叶璋的那个晚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像是突然打开了上帝视角,把这段时间的发生的事重新“旁观”了一遍,他这才突然发现:自己好像一直在替杭杨做决定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一直以来的经验都是正确的吗?很明显,不一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“体验派”和“方法派”之间,孰优孰劣,这压根不是一个人能下定论的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那——他凭什么替杭杨选择人生呢?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切看杭杨自己。”杭修途突然轻声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路丘已经快进入破口大骂的阶段了,听到沉默许久的杭修途突然开口说话,一时没刹住闸,愣了一下:“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许刻意引导,我也不会刻意阻拦,”杭修途看着路丘,语气不重,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,“杭杨愿意怎样演绎就怎样演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突然同意杭杨出演叶璋?”杭修途淡淡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路丘又愣了一下,怎么突然跳回到这么久之前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杭杨非要接这个角色,甚至把自己弄进了医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呆住了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慢慢偏过头,看向酒店的方向:“他远比我以为的坚定、有想法,也远比你想象中的有力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,他转身就走,半点不拖泥带水。

        路丘赶紧回过来神,冲他身后喊:“那、那也不能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,他一个新人演员,凭什么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转过身:“凭他是我弟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路丘:“&¥&!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在酒店后花园听到林淮和杭杨的对话纯属巧合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淮发现自己后,很有眼色地赶紧撤了,他就一声不吭坐回林淮刚刚的位置,杭杨没发现人变了,杭修途也没提醒,而是静静地听他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当他听到杭杨口中说出:“我一定要演出最完美的叶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突然有一瞬间的恍然,一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:那就由他去吧,或许杭杨会成为胜于自己的出色演员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终于出了声:“嗯,你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的身体瞬间僵硬,头猛抬起来,颤巍巍地转过来:“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就在此时,一阵风突然刮过,杭杨倒吸了一口凉气,条件反射一抖,小小的身体紧绷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件带着温度的大衣“从天而降”把杭杨整个儿裹了起来,这是他第二次闻到那股极淡的雪松清香,一瞬间,就那么晃了神。

        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“按你自己的想法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像是有点不敢相信,盯着那双熟悉的淡棕色的眼睛,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都没再提演戏的事,只静静看着彼此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身上只穿着一件纯黑的高领毛衣,他神情沉静,一双修长的手在杭杨身上|动作,把可能透风的地方都拢得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突然把下半张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,长长的眼睫垂下又迅速掀起,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,像只受了惊的小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哥。”他低下头小声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天拍的挨打戏?”杭杨感觉到哥哥的手落在自己头顶,轻轻揉了揉,杭修途声音轻下来,“疼不疼?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突然抬起头,眼眶唰一下就红了,带着哭腔说:“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跟所有人都说“不疼”“没事儿”,说多了自己都快信了,唯独在这里、这个人面前,故作坚强的城池堡垒全部溃不成军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手一顿,然后沿着鬓角向下,抚上杭杨的侧脸,他脸生得这样小,似乎能这样轻易地握进掌心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的拇指轻轻擦过他湿漉漉的眼角,话像是责怪,但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自己:“怎么又哭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杭杨一下子扯开大衣,一头扎进杭修途怀里,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:“我、我明明不想哩、一到理面前就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怀抱太过坚实温暖,以至于他瞬间忘了初冬的寒冷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,杭修途的声音随之响起:“嗯,只在我面前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能是又冷又累又饿,又连续两天睡不好觉,整个人突然松弛下来,杭杨突然就困了,他迷迷糊糊地抓着杭修途的毛衣,杭修途一手伸到他膝盖下,轻而易举把人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杭杨意识不大清明,只知道把脸紧紧贴着哥哥温暖的胸膛,只偶尔在梦中无意识地抽泣两声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把自己的大衣往上扯了扯,尽量把怀里这个小团子盖严实。

        凌晨两点,酒店外面人影伶仃,除了打盹的保安压根不见别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杭修途抱着杭杨,从漆黑一片的后花园慢慢走进了城市的灯火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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